麋在黑夜最長之時靜靜卸下了角
文/吳星瑩
冬至
二候麋角解
有些傷,是連回想都費力的。
只在深深的夢裡,偶然,回到那些曾經,那時我還是從前的我,但就在那個當下之後,我即將成為後來的我。
當我在夢裡重返,彷彿輕輕旁觀一切,又輕輕重新經歷一切。最初那些我嘗試反駁的努力,最後那些連辯解都無力,夢到這裡就輕輕斷了,我無從想起我有沒有真的為自己說了什麼,也許因為那一點都不重要,也許因為並不想再被我想起。我在夢的盡頭,只是深深想起來,原來。
原來,我終於接受了你們,接受了我是錯的。
我接受了你們的一句句評論,無論重或輕,無論刻意或無心,我接受了你們的眼光,接受了你們的影子,我接受了一切,所以。
我再也不接受自己了。
從那一刻起,連我,都不再相信自己了。某扇門永遠闔上,我以為是你們關起了我,卻其實,是我親手闔上了曾經的我,親眼看著我從眼睜睜地渴望,逐漸停下所有辯白,終於沉默,永遠孤獨地被關在黑暗裡。
從此,我長出了角,用來抵禦自己。
每年冬至後五日,麋將自己的角脫落。在古代又被稱為四不像的麋,曾經族群繁盛,卻在棲地喪失與捕獵猖獗的環境中,幾乎絕跡,至今仍然是瀕危動物。麋與鹿同科,但鹿的角往前長,麋角往後長。鹿在白日最長的夏至,解角重生;而麋,卻是在黑夜最長的冬至,靜靜卸下了角。
往後長的角,一直抵禦著自己。
在夜走到最深時,重新張開眼睛,注視自己的黑暗。
重新想起,自己為何走入了這些黑暗,想起為何會相信,自己是黑暗的。
一字字,一句句,傾聽自己最靠近,又最遙遠的呢喃。從忘記了怎麼說,到忘情地什麼都說。如果世界從來不聽,如果世界總是不信,我想說給自己聽。
我想放下所有世界的標準,重新和自己四目交接,從曾經碎裂片片我的眼光,摸索地重新拼起,自己的樣子。
如果我清楚聽見了,我選擇在死巷裡直走,是出於愛,那麼即使全世界指責我,即使只剩我明白,我還是不應該以為,我正在迷路。
如果我終於發現了,我坐在別人的座位,是出於匱乏愛,那麼即使全世界不明白,即使全世界都讚許,我還是不應該假裝,我已經到達。
我想堅強地承認,如果自己錯了;也想溫柔地相信自己,如果,從來沒有錯。
不再抵抗自己的勇敢,不再傷害自己的脆弱,不再遮掩自己的清晰,不再否認自己的美麗。
在夜最深的地方,在只剩自己的地方,把角輕輕卸下,清楚看見,其實黑暗從來無法遮掩,或許白晝反而看不清楚。
我從來,都在發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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