埋藏最深地底下的泉水開始流動

文/吳星瑩

冬至
三候水泉動
天地之心


在最害怕的時候,忽然就不害怕了。

一直以來,我害怕著失去,所以不停離開。我害怕著墜落,所以從不飛翔。我在今天裡,不停害怕著從未過去的昨天,也不停害怕著從未到來的明天。

遠方從來遠方,世界只剩下我,包圍的高牆不斷縮逼,直到就在我眼前,我想進再無可進,想退也無可退。終於,四面八方,沒有任何路了。

忽然,我轉過了身。


唯一的路,只剩我一路逃來,一直背向的這一條。

我轉過了身。


世界忽然慢了下來,我平靜了下來,如果這就是盡頭,那麼,讓我在最後好好看清楚,在我背後窮追不捨的,究竟是什麼?

一直以來,我只記得害怕,卻已模糊地幾乎忘了,我究竟在害怕什麼?

什麼也沒有。


當我轉過身,當我終於不害怕了,才發現原來,我只是在害怕著害怕本身。




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漫長的一天,也是影子最漫長的一天,卻也正在這一天,生命開始翻轉。每年冬至後十日,埋藏的泉水開始流動,在最冰凍的時刻,在最幽暗的地底,最深的泉水仍然溫熱。

在最無力的時刻,驀然泉湧而出的神秘力量,稱為「天地之心」。


那是天地的盡頭,也是天地的開始。

因為一切都失去了,所以再也無可失去。因為一切都結束了,於是,一切終於重新開始。


所有的鳥,都曾在不停下墜中,在不停掙扎中,在某個只有自己知道的最低點,驀然往上飛起。

害怕著失去自己,也失去一切,卻原來在一無所剩的時候,我才真正,觸碰到了自己。在每一個以為的盡頭,在每一個最不可能的地方,也許在天的最遠處,在地的最深處,或其實只在體內的最近處,有一絲微光,終於甦醒。


原來一直尋找著的世界,從來不在別的地方,就在我正站立之處。別無所有的我,只有那個位置,那就是我的世界。

原來我一直無法看見的,就是自己。


只有當我決定了這就是天地盡頭,當我終於不再逃離自己,當我終於轉身,重新看見。看見一直以來,所有背對著我不肯開啟的世界,在那一刻也豁然轉身,面向了我。曾經全然離去的,開始悄然回返。

當我走到離光最遠,當再也看不見光,我才看見,我就是光。


或許矗立著某些牆,是鼓勵著我去翻越,卻也或許,是指引我該轉彎。

或許走到每個邊境,是呼喚著我繼續拓荒,卻也或許,是提醒我,該回返自己的中心。

生命最困難在,一切完成以前,我永遠不知道眼前的路確切該如何走。

生命最有趣在,一切到達以後,我才發現,我從來沒有迷路過,從來沒有錯過,經過的所有交織成龐大的,專屬於我的生命地圖。


當我看見自己的背面,那刻,我終於到達了自己。

終於發現,一直以為沒有的,其實從來都擁有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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